白首不相離共鑄航空夢

　　——記中國民航飛機系統安全性專家成偉

　　劉斌

　　編者按

　　歷經十余載，國産ARJ21新支線飛機終於飛上藍天，即將為我國民航業的發展譜寫新的樂章。作為中國自主研製成功的首款渦扇噴氣飛機，它經由中國民航局第一次完整、嚴格地按國際標準進行適航審定，並頒發了型號合格證。

　　對於國産民機製造和適航審定工作，習近平總書記近期也作出重要批示：國産ARJ21支線飛機取得型號合格證，是我國航空工業發展史上的重要里程碑，廣大參研參試和適航審定人員為此付出了艱辛努力。研製大飛機承載著幾代中國人的夢想，前面的路還很長，挑戰還很多、很嚴峻。習近平總書記要求繼續弘揚航空報國精神，總結經驗，迎難而上，在做好ARJ21飛機後續工作的同時，全力推進C919大型客機項目，讓中國自主研製的大飛機早日在藍天上翱翔，成為彰顯中國裝備製造實力的新名片。

　　在中國民機事業艱難前行的過程中，您是否想知道，中國民航適航“國家隊”究竟是如何團結拼搏、攻堅克難，與中國商飛共同打造中國大飛機的先遣機——ARJ21-700的？本報特別推出專版，將陸續選載由著名報告文學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劉斌采寫的長篇報告文學《中國適航報告》。

　　一朝別離　竟然等了20余載

　　他，風華正茂時，從國家重點院校西北工業大學畢業，來到了中航工業哈爾濱飛機製造廠，在國家通用飛機運12Ⅱ的研製過程中負責電源系統設計，並榮立航空工業部二等功。該機型獲得了由英國適航當局頒發的適航證，是我國首款獲得西方國家權威適航證的民用飛機，也標誌著中國民機開始走向世界。

　　1992年的春天，他被調到民航東北管理局適航審定中心，開始了適航審定職業生涯。在22年間，他參與了運12Ⅳ型、ARJ21-700型這兩款國産自主研發飛機的適航審定全過程，並做出了突出貢獻。他就是中國民航在飛機系統安全性、電子電氣專業方面的知名專家——成偉。

　　成偉原為民航東北管理局適航審定處高級工程師、正處級調研員，並擔任ARJ21-700飛機合格審查組副組長，也就是中國民航適航“國家隊”的副隊長。此外，他還兼任“運12-F型飛機型號合格審查組”副組長以及“C919飛機型號合格審查委員會”委員。

　　成偉的妻子趙毅美麗賢惠。作為遠近聞名的醫學專家，她曾是哈爾濱一家三甲醫院的心內科主任醫師，後來則任該醫院的心內科主任。成偉和趙毅的家庭生活美滿幸福。當年，人們經常看見兩人手牽著手，出雙入對。春天，太陽島上有他們賞花的歡歌笑語；夏天，松花江上有他們蕩舟的青春倩影；秋日，果戈裏大街有他們漫步的悠閒足跡；冬天，冰天雪地裏有他們觀燈的開心笑容。他們是哈飛航空城裏令人羨慕的神仙眷侶，在女兒降生之後，成偉一家的生活就更加甜蜜了。

　　然而，一紙調令打破了往日的寧靜。剛剛組建不久的民航局適航司急需適航審查人才，選中了專業基礎好、積極上進的成偉。

　　然而成偉當時心中十分糾結：不去吧，失去了報效祖國的難得機會，畢竟國家曾選派他遠赴美國洛克希德公司培訓，運12Ⅳ型飛機的適航驗證工作也正等著他去施展才華；如果去，就需要與親人告別，離開溫暖的家。

　　還是妻子趙毅看得開，她對成偉説：“去吧，你先去，我跟著你，永遠不分離。”

　　成偉被妻子的話感動了，終於堅定地告別冰城哈爾濱，來到遼寧瀋陽，投身於運12Ⅳ型飛機的適航審查工作。

　　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自己這一走竟是漫長的22年。假設有一對情侶在22歲結婚，一起活到90歲，婚姻生活也不過就是68年的時間，這其間如果還有1/3的時間處於兩地分居的狀態，對家庭的傷害可想而知。而像成偉這樣長達20余載的分居狀態，筆者在全國民航系統也尚未聽聞。

　　拼命工作　首獲美國FAA適航證

　　成偉是“拼命三郎”型的工作狂人，到瀋陽後，一放下行李，他就投入到《中國民用航空規章第23部》（CCAR-23）對運12Ⅳ型飛機的適航審查工作中，這也是美國聯邦航空管理局（以下簡稱FAA）在中國“影子審查”的第一個項目。

　　巧合的是，成偉具體負責審查的運12Ⅳ型飛機的電源系統是該項目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而這套系統本身也是他在哈飛工作時負責設計的。儘管過去是“運動員”，現在又當“裁判員”，但他仍然嚴守規章條款，絲毫沒有逾越界限。

　　在專業組的機載電子電氣系統合格審查和全機系統安全性評審工作中，成偉雷厲風行的工作作風，深得民航局適航司領導的賞識。有一次，適航司王中司長帶隊，率周凱旋、成偉、沈小明等人去美國與FAA洽談適航審查事宜，接洽相關工作的美方聯絡人員態度含混，在許多具體問題上既不説行也不説不行，一行人完全未能談出成果。

　　王中一行看出美方沒有誠意，便決意打道回府，自知理虧的美方負責人戴維斯不得不立即改變態度，急電位於北京的中國民航局，請求局領導出面，讓王中一行繼續留下來洽談。

　　王中司長果斷回絕美方：代表團已經訂好了機票，正在芝加哥轉機，如果美方有誠意，就到北京來談！成偉也態度鮮明地講述了美方相關聯絡人在談判中不予配合的實情。

　　沒過半個月，美國FAA派出代表團，專程赴北京進行談判交涉，並撤換了原來負責“影子審查”工作和電子電氣專業組的聯絡人，分別換成了態度溫和的美籍華人和一位年輕熱情的美國小夥子，從而大大推進了中美雙方對運12Ⅳ型飛機的聯合審查工作。

　　1995年，運12Ⅳ型飛機取得了FAA頒發的型號合格證，這也是中國民機獲得的首個美國FAA適航證。成偉在其中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具體工作，為該項目的成功做出了貢獻。

　　在對運12Ⅳ型飛機進行適航審查的5年中，成偉將自己的時間和精力全部撲在了工作上。在瀋陽工作期間，他上班後便埋頭進行文件審查，深入研究規章條款；下班回到宿舍後，他又加班研究美國FAA規章，並仔細研讀國外有關諮詢報告。

　　閒暇時分，成偉則禁不住內心的煎熬，無數個夜晚因為想女兒、想妻子而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有時淚珠滾落下來打濕了枕巾。成偉的心中時常盼望著，全家能夠真正團聚的日子早一天到來。

　　世事無常　分隔兩地難聚首

　　事實上，民航東北管理局對成偉的個人情況十分關心，在他調動工作不久後就給其分配了住房，並著手幫助他辦理妻子趙毅的調動事宜。趙毅也想通了，毅然決定放棄自己的事業，準備專心做賢內助，全力支援成偉的工作。不料世事無常，此時成偉家中又出現了新的情況。

　　1995年，成偉的岳母突發腦血管病，不久又查出心血管病、糖尿病，三天兩頭得上醫院。怎麼辦？生病的岳母離不開女兒，妻子趙毅乾脆把父母接到哈爾濱的家中細心照料。加之孩子轉學的麻煩也多，趙毅只好打消了調到瀋陽工作的念頭。

　　無奈之下，成偉的婚後獨居生活只能繼續，而趙毅則挑起了家庭的重擔，既要照料老人，又要撫養女兒，年復一年，十分不容易。身為心內科主任醫師，趙毅仍然堅持上夜班。有時，女兒獨自一個人在家，遇到雷雨天不敢睡覺，抱著電話躺在床上縮成一團，不停地對著話筒説道：“媽媽，我害怕”“媽媽，媽媽，快回來

　　吧，別值班了”，一直不讓媽媽挂上電話。趙毅儘管擔心女兒，但還是得苦口婆心地勸慰她：“挂了吧，萬一有病人，打不進電話就會有生命危險。”在女兒幼小的心靈中，漸漸對醫生這一職業産生了陰影，覺得醫生總是要值夜班，沒有自己的家庭生活。

　　迎難而上　三招應對“攔路虎”

　　成偉是最早進入ARJ21-700飛機適航“國家隊”的元老之一。2003年8月，在該項目啟動後，他牽頭負責機載電子電氣和全機系統安全性適航審查工作。

　　當時從全球範圍看，在該領域已經取得了革命性的突破，傳統的機械傳動發展為電子數字控制，飛機的動力裝置、飛控系統、空調環境系統和液壓系統等也全部變為電子控制。對於成偉來説，這就意味著適航審查工作的難度也呈幾何級數增加。

　　一個又一個的“攔路虎”出現在適航“國家隊”的隊員們面前：其一，適航審查涉及的範圍廣，關乎全機各個系統，工作難度大；其二，作為合格證申請人的中國商用飛機有限責任公司（下稱“中國商飛”），自身也是在摸索中前行，由於缺乏系統設計、電子硬體設計和軟體設計的相關經驗，對於系統安全性提不出具體的“需求”；其三，適航“國家隊”內部人員不足，審查能力較弱。

　　當時全民航系統真刀實槍做過飛機電子産品設計和適航審查工作的只有兩人，一位是成偉，另一位就是當時已退休的原民航西北管理局適航審定中心高級工程師石家華。

　　經成偉做工作，工作組把石家華請過來，加入到ARJ21-700飛機的合格審查隊伍中。但是好景不長，2007年，石家華在上海工作期間被查出身患肺癌。儘管民航局和上海適航審定中心盡全力為其治療，但癌症猛于虎，石家華同志很快就不幸去世了。禍不單行的是，適航“國家隊”的另一員大將——電子、電氣與軟體審查組副組長、西南管理局適航審定處副處長張農基，此時也在適航審查工作一線去世了。

　　張農基、石家華兩位同志為完成適航審查工作傾盡了所有心血，將實現中國“大飛機夢”的理想落實在具體行動中，直到他們生命的最後一刻。這兩員戰將的離去，使成偉肩上的擔子更重了。

　　另外，由於跟中國商飛合作的國外供應商只賣産品設計，不提供具體技術，因此在適航審查工作啟動之初，中國商飛提不出具體的審查“需求”。這也導致兩國三方（民航局適航司、中國商飛和國外供應商）的工作難度進一步加大。

　　有鋻於此，中國民航適航“國家隊”以大局為重，從2005年開始，對中國商飛進行了“系統安全性”專題培訓，一連開辦多期講座，由成偉登臺主講，把運12Ⅳ型飛機的適航審定經驗和他在美國FAA受訓時學到的理念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中國商飛的學員。成偉借用小説《紅樓夢》中的話説：“自己雖然‘沒吃過豬肉，但是見過豬跑’，而申請人‘既沒見過豬跑，也沒吃過豬肉’，因此我們就要讓他們了解一下豬跑是什麼樣的，然後大家共同吃豬肉。”

　　成偉的應對措施是明確而有成效的。他的第一招就是“在學中乾，在幹中學”，通過舉辦相關培訓活動，提升申請人和適航審查團隊的自身能力。

　　成偉的第二招則是“大膽啟用新人”。他讓專業審查組副組長孫安宏挑起組長的擔子，並具體負責電磁環境下的電磁干擾、電磁相容和電磁防護方面的適航審查工作。成偉又讓王敏承擔軟體審查的重任，並讓王鵬負責電子硬體審查。此外，閻芳、楊子洲、穆彥煒、蘇曉華、邢廣華、劉本強和陳鑫笠等同志也分別承擔了相應的任務。由於分工明確，群策群力，工作中遇到的難關逐步被攻破，適航審查的整體工作進度可謂突飛猛進。

　　成偉的第三招是將“嚴格審查供應商”作為工作重點。一次成偉帶隊，與中國商飛派出的代表一同到國外審查一家供應商的電子系統産品。當時成偉要求供應商必須提供設計原理和相關技術，誰料中國商飛的一位年輕人好學心切，邊聽邊記筆記，被供應商制止後打開手機錄音，又被發現後竟被供應商蠻橫地請出會議室。由於這段不愉快的經歷，雙方的會議紀要3個月後才簽訂下來。這件事對成偉一行人的刺激非常大，外國人對中國的技術保密已接近無理的地步，中國商飛飛機研發的工作難度可想而知。成偉一行認識到，我們必須提高自主研發能力，自主進行適航審定工作。

　　在成偉的言傳身教下，中國民航系統安全性、電子電氣軟硬體的適航審查隊伍成長迅速，ARJ21-700飛機電子電氣軟硬體專業適航審查工作也得以順利開展。

　　無私奉獻　堅守適航工作一線

　　夫妻長期分居，加之成偉所從事的適航審定工作難度高、任務重、壓力大，且長年出差在外導致生活作息不規律、平日裏饑一頓飽一頓，在1998年體檢時，成偉被查出患上了糖尿病。

　　由於出差在外用餐時不易控制糖的攝入量，病情逐年加重，成偉完全是靠大量服用降糖藥和注射胰島素，堅守在適航審定工作的一線。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從事ARJ21-700飛機合格審查工作的12年間，成偉與適航“國家隊”的隊員們沒有節假日的概念，甚至也不過週末，沒日沒夜地忙於工作。白天，成偉滿腦子都是“需求、系統、電子、軟體……”，夜晚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房間，躺到床上又不禁想起自己虧欠良多的家人，特別是逐漸長大的女兒、忙裏忙外的妻子，即便是三天兩頭就與親人通話，可成偉滿心的牽掛還是説不完、道不盡。

　　後來女兒上了大學，由於從小對醫生值夜班“回家少”就心存陰影，儘管親友們都勸她上本碩連讀的醫科大學，但她死活不去，最終選擇了哈爾濱工業大學的環境與資源保護專業。

　　女兒大學畢業時，中國商飛的一位領導對成偉説：“叫孩子來上海應聘吧，中國商飛非常需要這個專業的學生。”領導前後説了五六次，成偉問女兒的意見，女兒斬釘截鐵地回絕道：“看看你們搞航空的人，忙忙碌碌一輩子，夫妻分居連孩子都顧不上，節假日也沒有，我不去。”

　　不過讓成偉感到欣慰的是，女兒畢業後選擇自己創業，婚後還生下一兒一女，不僅事業有成，而且家庭美滿。2014年底，成偉在ARJ21-700飛機取得合格證後光榮退休，回到哈爾濱與家人團聚。看著圍繞在自己身邊的可愛的外孫和外孫女，成偉感慨良多。

　　ARJ21-700飛機系統性及電子、電氣和軟體適航審查工作的時間跨度長達12年，直至合格證頒發前1個月，相關工作才得以結束，可見其任務之重，工作之複雜。成偉用“22年夫妻分居”的代價，譜寫了民航人為國家無私奉獻的一曲頌歌。

　　（作者係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編審，中國作協2015年重點作品扶持項目《中國大飛機》作者）

ARJ21-700飛機完成首航後，機組成員走下飛機。　（范新宇　攝）

成偉（左一）與參與飛機電源系統電磁環境試驗的同行們合影。

成偉在美國漢勝公司參與ARJ21-700飛機電源系統電磁環境試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