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志淩雲大鵬展翅(下)
——記國家特級試飛員趙鵬
劉斌
編者按
歷經十余載,國産ARJ21新支線飛機終於飛上藍天,即將為我國民航業的發展譜寫新的樂章。作為中國自主研製成功的首款渦扇噴氣飛機,它經由中國民航局第一次完整、嚴格地按國際標準進行適航審定,並頒發了型號合格證。
對於國産民機製造和適航審定工作,習近平總書記近期也作出重要批示:國産ARJ21支線飛機取得型號合格證,是我國航空工業發展史上的重要里程碑,廣大參研參試和適航審定人員為此付出了艱辛努力。研製大飛機承載著幾代中國人的夢想,前面的路還很長,挑戰還很多,很嚴峻。習近平總書記要求繼續弘揚航空報國精神,總結經驗,迎難而上,在做好ARJ21飛機後續工作的同時,要全力推進C919大型客機項目,讓中國自主研製的大飛機早日在藍天上翱翔,成為彰顯中國裝備製造實力的新名片。
在中國民機事業艱難前行的過程中,您是否想知道,中國民航適航“國家隊”究竟是如何團結拼搏、攻堅克難,與中國商飛共同打造中國大飛機的先遣機——ARJ21-700的?本報特別推出專版,將陸續選載由著名報告文學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劉斌采寫的長篇報告文學《中國適航報告》。
中國飛行試驗研究院(以下簡稱“試飛院”)被譽為共和國國産飛機的“保育院”,為眾多軍機、民機的健康“出生”作出了卓越貢獻。ARJ21-700型號合格審查組要求對全部試飛科目進行抽查,其試飛的工作量是波音、空客試飛工作量的3倍,也是國內外民機試飛工作量最大的,因此試飛院可謂重任在肩。
在ARJ21-700飛機去加拿大溫莎進行自然結冰試驗試飛之前,試飛院就開始了緊張的準備工作,確定由趙鵬擔任帶隊機長,試飛員包括趙生、趙明禹、張啟龍。試飛工程師共有8人,其中試飛院6人、中國商飛試飛副總師1人、機務1人。飛機遠離國門進行“環球”飛行,行程共達3.1萬公里,途經10個國家的18個機場,一路上經受了各種惡劣天氣的考驗,克服了許多意想不到的困難,最終順利返回祖國,並向全世界宣告:ARJ21-700飛機圓滿完成了比適航審查還嚴酷的實地測試。趙鵬全程擔任主駕,和他的隊友們共同譜寫了中國試飛史上的光輝篇章。
筆者獨家深入採訪,首次披露此次“遠行”的詳情,紀事於此:
雅庫茨克初遇週折
2014年3月15日,12名勇士攜帶航材、工具,還有速食麵、火腿腸和礦泉水,從陜西閻良出發,飛抵哈爾濱。
3月19日,天氣晴朗,ARJ21-700飛機從哈爾濱起航出境,計劃當天飛行6個小時,在俄羅斯雅庫茨克經停加油,然後再飛往下一站。一路上飛行順利,趙鵬也適應了空管方面的俄式英語。但沒想到的是,飛機在雅庫茨克一落地就上來了七八個穿著各種制服的人,有的還頭戴鋼盔、荷槍實彈,其中包括當地機場、海關、邊檢、檢疫、防暴等各部門的人員。他們要求12名機組成員全部提著行李下飛機,出海關接受檢查,然後再進海關上飛機。他們有自己的職責,對於來自境外的一架試驗飛機進行檢查是公務,這可以理解。但他們的面部表情和肢體語言冷漠、嚴肅,甚至要打開飛機上的工具箱進行檢查。
趙鵬叉著腰大聲説:“我是這架飛機的機長,要對飛機負責。機組12個人全部離開飛機是不可能的。我不知道機組全部離開飛機會出現什麼情況,如果被裝上多餘物品或危險品,誰來負責?我能接受的是11個人下去接受檢查,我一個人留下守機。如果當局認為需要,等他們回來後我可以再下去。”趙鵬的警惕性很高,在他眼裏,飛機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他擔心萬一無人值守會出問題。俄方認為他説的有道理,最終接受了他的意見,將其護照交給隊友辦理。一個多小時後,隊友們再次登機,俄方人員此時也知道了飛機此行的目的,冷漠的表情變得友好了,好奇地欣賞著這架飛機,與機組成員微笑告別。
白令海峽的暴風雪
當飛機抵達堪察加半島的彼得羅巴浦洛夫斯克機場時,已經是深夜23時,行程延誤了3個多小時。一路上飛越西伯利亞凍土荒原地帶,蒼涼的荒漠令人感覺如同行進在月球表面。按計劃大家要休息一天,隔日再飛。但萬萬沒想到的是,在彼得羅巴浦洛夫斯克機場收到了前方白令海峽暴風雪肆虐的警報。白令海峽處於高緯度地區,氣候寒冷,多暴風雪。天意不可違,大家唯有耐心等待。然而,一天天過去了,暴風雪的警報卻始終沒有解除。12條漢子天天盯著電腦查看天氣預報,心急如焚,寢食難安。當時,白令海峽的風速超過100公里/小時,垂直能見度不足30米,飛機根本無法正常起降,機場也只能無限期關閉。
3月23日,天氣略為轉晴,風力減弱。淩晨4時,趙鵬叫醒隊友,5時趕往機場,立即進艙各就各位,不停地搜索氣象預報,向當地空管要天氣資訊。值班的是一位女士,操著俄式英語與趙鵬對話。趙鵬問:“天氣是沒變化還是沒機會?”女管制員明確回答:“白令海峽的暴風雪還在繼續,惡劣的天氣沒有變化。你們沒有機會起飛,對不起。”趙鵬和他的隊友們一個個像泄了氣的皮球,失望地拎著行李走下飛機,只能到旅館等待。
等待,令人煎熬的等待。趙鵬房間的門一直敞開著,他站在落地窗前望著外面發呆。他想著國人的期盼、領導的重托、飛機的命運,再拖延下去,溫莎的結冰季節過去了,怎麼辦?在俄簽證3月26日到期,怎麼辦?……
峰迴路轉,隊友搜到3月26日白令海峽地區的阿納德爾機場有兩小時晴好天氣。但必須在中午之前落地,下午又會有一場更強烈的暴風雪接蹱而至。
兩小時,寶貴的兩小時,不容遲疑,不可猶豫。否則一旦在阿納德爾機場被困,強暴風雪來臨,飛機在極度低溫下,各系統連接密封處被凍裂漏油,後果不堪設想。如果屆時雪上加霜,簽證過期再找大使館都來不及,臨時找其他機場備降同樣困難重重。白令海峽的暴風雪是大面積的,必須把握這珍貴的兩小時飛過去。
趙鵬當機立斷,爭分奪秒,抓緊時間從彼得羅巴浦洛夫斯克機場起飛,到達阿納德爾機場。只見跑道上1/3寬度的地方都被厚厚的積雪覆蓋著,而且1/3長度的地方都是反射著亮光的冰層,這就意味著落地不能用剎車,否則飛機會打滑側翻。趙鵬冷靜穩妥地利用反推慢慢減速,滑行道上白茫茫一片,隱約可見路面。如果沒有引導員用燈光棒引導,根本無法前行,感覺飛機像在時而鬆軟、時而堅實的雪堆中滑動。
機場的加油員十分友好,流露出驚奇和敬佩的神色,在加完油後説:“你們這架飛機是一個星期以來降落在這裡的唯一飛機。快走,暴風雪馬上就要來了,本場航班都已取消,機場馬上就會關閉。”果然,飛機起飛不久,阿納德爾機場附近就狂風大作,風雪漫天。再晚幾分鐘,飛機就不允許起飛了。
白令海峽是連接亞洲和北美洲最短的海上通道,地處北冰洋和太平洋之間,神秘又神奇。但趙鵬和他的隊友們沒有心思欣賞沿途的自然風光和壯麗景色,各司其職,一直緊張地工作著。在制訂遠行預案時,趙鵬最擔心的是通信失效。系統出現故障有備份,可一旦通信失效,沒有及時應答,再加上本來語言溝通就不暢,地形、天氣情況又複雜多變,人家把你當成非法進入他國領空的飛行器予以擊落,你都有苦説不出。萬幸,ARJ21-700飛機爭氣,通信系統經受住了考驗。
3月26日晚,搶在暴風雪來臨之前,機組到達白令海峽彼岸美國阿拉斯加半島的安格雷奇機場。在基地服務商的精心安排下,趙鵬和他的隊友們走下飛機,受到了走紅地毯的高禮遇迎接。
3月27日,他們馬不停蹄,又從美國安格雷奇機場經加拿大聖喬治王子機場到達溫尼伯格。
3月28日,他們爭分奪秒,從溫尼伯格直抵試驗試飛的大本營溫莎,時間是當地時間上午11時,相當於北京的23時。
抵達溫莎後,趙鵬的身份也由帶隊機長變成了試飛現場總指揮。
勇闖高緯度地區
在自然結冰試驗試飛圓滿畫上句號後,趙鵬和他的團隊又開始了緊張的調機返回籌劃準備工作。接下來,航線該如何選擇?來時一路由西向東全是順風,如果原路返回,由東向西則一路逆風,2000公里~2200公里的航程要縮短。但再從阿拉斯加飛越白令海峽已不可能,除非天氣絕好,風平浪靜。
經反覆權衡,他們決定繼續向東飛,跨越北大西洋,經由歐亞大陸返回中國。轉場公司幫助設計了兩條航線:一條經西歐、東歐、烏克蘭、俄羅斯返回,這是一條最短距離的國際航線;另一條是經地中海沿岸,包括利比亞、埃及、沙烏地阿拉伯、伊拉克、伊朗、巴基斯坦、印度等國返回,橫跨整個阿拉伯半島。但這兩條航線均被趙鵬否定了。趙鵬有清晰的政治頭腦,ARJ21-700是“國寶”,安全第一,一定要避開戰亂、動蕩地區,保證安全返航,不能有半點閃失。他經過週密思考,設計了一條新的航線,從加拿大、美國出境,經丹麥格陵蘭島、冰島到挪威,再由挪威經奧地利、土耳其、哈薩克進入我國烏魯木齊,最終回到閻良。
一波三折,他們把返程計劃交給丹麥格陵蘭島和冰島後卻遭到拒絕,因為當地要過復活節,從4月15日到4月22日放假一個星期。當地人認為聖誕老人是北歐人,復活節是僅次於耶誕節的重要節日。因此,4月22日以後才能接受過境飛機,返航計劃只得順延。
經受大側風的考驗
4月21日,為了節省時間,他們從加拿大溫莎起航,飛臨距格陵蘭島最近的加拿大東北部的古斯貝機場,準備次日再飛往格陵蘭島。這裡鄰近北極圈,緯度較高,飛機到達北緯67度的位置,溫度已是零下20多攝氏度。
4月22日,他們從古斯貝機場抵達格陵蘭島的努克斯機場。該機場位於一條溝壑之中,兩邊是峭壁,飛機落地如同鑽進地道一般,稍有偏差便會發生事故。趙鵬小心翼翼地駕機平穩降落。機場的服務好,加油快捷。
飛機加油後繼續飛往冰島雷克亞維真機場,在落地時遇到65節大風,即風速為118公里/小時,比大側風試驗試飛時的風速還要大。大側風試驗是25節大風,而機組遇到的正側風是35節(64公里/小時),全風是65節。自2008年首飛以來,趙鵬還從未遇到過如此大的風,而且由於地處北冰洋,周邊沒有備降機場,這對飛機和飛行機組來説都是一次嚴峻的考驗。趙鵬嚴格按照程式操作,飛機平穩著陸,機艙裏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由於風力很大,飛機在落地後擋上輪擋剎牢,仍然被吹得左右搖擺,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打開艙門。機場裏的兩名加油員在梯子上加油時,也被風吹得搖搖晃晃。
美國航空氣象專家本·波爾斯坦先生聞訊給趙鵬發來賀訊:“如此大風,你能落下來,好樣的!”
遭遇追捧和麻煩
在加滿油後,飛機又飛向挪威的奧斯陸機場。它是北歐地區規模最大的國際機場,服務規範,管制員的英語也很標準。日行5000公里,跨越3個國家,機組成員在抵達奧斯陸後才吃了一頓像樣的晚餐,並在此停留過夜。第二天上午,他們租了一輛商務車去挪威灣和大歌劇院,這也是趙鵬帶隊友第一次觀賞異國風光。
當天下午,他們飛往奧地利的首都維也納。不知道當地媒體是如何得到的消息,趙鵬和隊員們一下飛機就受到了明星般的追捧。在從機場到酒店的路上,有3輛汽車從車窗裏伸出“長槍短炮”,不停地錄影、拍照。到酒店後,他們又遭到圍追堵截,各路記者提問不斷,而且特別友好,對來自中國的機組成員非常好奇。趙鵬自豪地回答道:“這是我們中國自主研製的新型噴氣支線客機,是不遠萬里來進行試驗試飛的,謝謝大家對中國、對中國民機的關注。”
第二天,維也納當地的報紙鋪天蓋地地報道了“中國新型客機亮相”的消息。
4月25日中午,機組準備先飛到土耳其安卡拉,在那裏過夜,次日飛經哈薩克並在落地加油後,一口氣再飛回我國的烏魯木齊。然而,中間又遇到了波折。維也納機場當局不允許起飛,原因是飛行計劃還沒有得到批復。趙鵬急了:“計劃早報過了,安卡拉不接收嗎?”機場的答覆是:“安卡拉接收,但是波蘭、羅馬尼亞不同意你們飛越。”真是節外生枝,趙鵬趕緊讓負責航務的機組人員與國內聯繫。此刻,上海和陜西閻良都還是深夜,有關部門緊急通過國際民航組織説明情況並請求協調,折騰了4個多小時,當飛機到達安卡拉時已經是22時。趙鵬關心隊友,記得4月25日是趙明禹的生日。於是,到酒店放下行李后,大家就給明禹過了一個簡短而氣氛熱烈的生日,以飲料代酒,沒買到大蛋糕就用小蛋糕代替,在歡快的《祝你生日快樂》的歌聲中,度過了不尋常的一天。
穿越雷暴和風切變
4月26日清晨,趙鵬一行在土耳其安卡拉機場通過安檢。在準備登機時,他又收到了美國航空氣象專家本·波爾斯坦先生的一封電訊:“艾倫,我強烈希望你明天不要飛越哈薩克,並強烈建議你在土耳其多休整一天。因為明天哈薩克的天氣特別是首都的天氣非常惡劣,不僅有大風、雷暴,而且還有風切變,我不認為這是適合飛行的天氣。”作為知名航空氣象專家,本·波爾斯坦先生提出的警告一定是有依據的,但是這封語氣如此之重的郵件對趙鵬來説已經太晚了。取消飛行,似乎已經不太現實,對機組來説,在前路上註定要面臨一場挑戰。他們原計劃起個大早,飛行5000公里,一鼓作氣抵達烏魯木齊。其中第一站是哈薩克的阿特勞,第二站是哈薩克首都阿斯坦納,第三站就是烏魯木齊。如今只能選好備降機場,硬著頭皮飛。
第一站阿特勞的天氣還是不錯的,本·波爾斯坦先生預測得非常準。阿特勞機場在海平面以下,像吐魯番盆地一樣,飛機第一次飛到負海拔標高的機場,又創造了一項紀錄。
低海拔比高海拔好飛,第一站阿特勞風平浪靜。在飛往第二站阿斯坦納前,機組向管制員要來了天氣情報,結果與本·波爾斯坦先生説的一模一樣,大風、雷暴、風切變都出現了,接下來該怎麼辦?就地停飛的手續還沒有辦理,如果去辦的話,手續也十分繁瑣。最後他們決定繼續向前飛,到備降機場落地。
於是,機組選擇了兩個備降機場。不過,趙鵬轉念一想,如果有其他飛機能夠落地,我也要降落。當飛機從阿特勞飛到阿斯坦納時,從雷達上能夠看到機場上空紅紅的一片,這是典型的雷暴和風切變雲團聚集的狀態。他在管制員的引導下繞了一個彎,果斷地從兩塊雷暴雲團之間穿過去。飛機在避過第一塊雷暴雲團後,趁著第二塊雷暴雲團還沒有緊壓下來便適時降落。好在阿斯坦納的能見度像新疆一樣高,雷暴雲團翻滾的樣子和輪廓都看得一清二楚,不像有的地區是“米湯天”,讓人模糊難辨。
在20多年的飛行生涯中,趙鵬還是第一次這樣操縱飛機,油門一會兒加到最大,一會兒又收到最小,速度表的指針嗖嗖地大幅擺動,飛機晃動得特別厲害,油門就像拉風箱一樣,平時是輕柔地操縱,這時卻像是在健身房練拉力器一樣,必須下力氣控制。當飛機平穩落地後,大家都情不自禁地讚嘆:“趙院,太牛啦!”
飛機落地後,趙鵬給本·波爾斯坦先生發了一封郵件。本·波爾斯坦先生則回復道:“艾倫,飛得漂亮!”
4月26日當晚,飛機抵達烏魯木齊,大家睡了兩天,于4月28日早晨出發,飛回陜西閻良。中國商飛總經理賀東風和中航工業副總經理耿汝光率領相關人員,在閻良舉行了盛大隆重的歡迎儀式,並專門搭建了水門,迎接“環球”飛行3萬公里的ARJ21-700飛機歸來,迎接歷經42天艱苦奮戰的趙鵬和他的隊友們凱旋。
(作者係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編審,中國作協2015年重點作品扶持項目《中國大飛機》作者)
ARJ21-700飛機環球遠行歸來,穿過為其接風洗塵的“水門”。(中國商飛公司新聞中心供圖)
首飛前的合影。
在ARJ21-700機艙內的趙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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